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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五章:音斷弦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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聞貍出了房間,徑直往靈修當年的居處去,見屋內空無一人,不禁好奇,轉身在回廊間四處搜尋,卻是在另一間屋子內發現了靈修的身影。

“公子?”

靈修側開身子,聞貍的目光越過他,看見那件被端端正正地掛在椸架上的衣服。

這是當初玉魂珞所住的房間,屋內那一襲紅衣,還來不及穿用便收置起來。

聞貍沒有進去,只是站在門外問道:“這些東西聞貍一直收著,公子……”

欲作何處理呢?

靈修回身帶上門,從他身邊經過,卻是漫不經心的模樣。

“收著吧。”

他兀自離去了,聞貍立在原地,看了看那扇門,轉身又跟了上去。

雨水還在一滴滴落下來,掉在櫻樹枝丫上滑落,墜在地上破碎成霧。

聞貍舉起手裏的梅酒,示意倚在窗邊的靈修,微笑問道:“公子可有興趣?”

靈修掃了一眼,這就是他的表態。

“秋雨飲梅酒,就差一個故事了。”

聞貍將那杯酒送進口中。

“我聽說,蘇夜音是被蘇錦衣所殺。”

聞貍看向他,目光平靜,答道:“是,也不是。”

“公子可曾聽說過‘蝕骨蟲’?”

“‘蝕骨蟲’?”

“一種咒術,雖不致命,但逢發作,便是鉆心入骨的疼痛,仿佛全身筋骨被慢慢捏碎,令人痛不欲生。”

聞貍收回視線。“主上之死,在於蘇錦衣,亦在於‘蝕骨蟲’。”

“蘇夜音中了‘蝕骨蟲’,蘇夜弦怎會束手無策?”

靈修不解,按照她的個性,不惜一切手段也會找到破解之術。

對方默了半晌,方才說話:“其實主上,並非是夜弦大人的血親。”

“怎麽回事?”靈修微微驚訝。

“主上是因為體內的緋狐之血,才得以進入青丘雲胡宮。”

“蘇夜音有緋狐之血?”

靈修越發訝異。

聞貍的臉色慢慢浮現出嘆惋,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,那淅淅瀝瀝的雨漸漸變成了那一天飄然而下的小雪。

…………

“阿音,你為什麽要奪靈玉?”

聞貍拐過回廊,正好見蘇夜弦站在院中質問著面前的蘇夜音。

他面色頓時一緊,見蘇夜音渾身傷痕累累,當即上前問道:“主上這是怎麽了?”

蘇夜音微微一笑,柔聲安撫蘇夜弦:“阿夜,有些事……我以後會告訴你的。”

他用指腹輕輕抹掉她唇角的血,目光裏有淺淺的無奈。

“你先回雲胡宮,好不好?”

蘇夜弦註視著他,心中將信將疑,面上猶豫不決。

聞貍見此,上前說道:“飛鸞不見夜弦大人的蹤跡,現在正著急呢。”

蘇夜弦一聽,再見對方確無挽留之意,只得作罷,怏怏而去。

待蘇夜弦離開,蘇夜音頓時長舒一口氣,身子將傾之際,聞貍當即將他扶住。他撩起衣袖一看,腕間的咒印正在泣血,臂上的筋脈清晰可見,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間滲出,整張臉不一會兒就化為慘白,連雙唇都在微微地顫抖著。

“主上不要緊吧?”

蘇夜音咬牙擠出四個字:“扶我回去……”

聞貍立刻將他送回房間,在退出屋內的那一刻,他站在門外,聽見那扇門後面傳來的極力隱忍而不得的□□聲。

他握緊了五指,不忍再聽下去,快步逃離了這個令人生不如死的聲音。

微雪自天空悠悠落下,寒風從耳邊經過,帶走了那一聲沈重的嘆息。

當聞貍再次推開那扇門,屋內已是滿地狼藉,地上點點滴滴印著血跡。他大驚失色,卻見蘇夜音臉色蒼白,神情卻異常平靜,一步步朝他走來,徑直走出房間。

“主上?”

蘇夜音聞言止步,回頭看他,神色間充滿了疲累。

“我想去看看阿娘。”

聞貍從那雙眼睛裏讀出了決絕的情緒。

蘇夜音從來都不會這樣稱呼蘇錦衣的。

他心中不安,便道:“聞貍陪主上一道去吧?”

“不必了……”

蘇夜音轉過身去說道:“這何極軒就交給你了。”

他只輕飄飄落下這一句話便兀自離開。

聞貍站在原地,看那個背影在眼底愈漸消散,心頭忽然生起一股蒼涼。他轉而走進房間,視線放在地上零落的血跡,面對這一室的狼藉,他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。聞貍拾起被棄在角落裏的弦闕,拿在手上端詳,內心的不安湧動得越發厲害。

“這是怎麽回事?”

蘇夜弦的聲音忽然傳來,令聞貍為之一驚,慌忙回身看去,見她站在門邊,雙目微紅,目光冷冽。

“阿音呢?”

“主上他……往霧失樓去了。”

蘇夜弦雙眸一動,眉間頓時皺起。

“他去見母親做什麽?這裏發生了什麽!”

聞貍不答,默默移開了目光。

“阿音到底對我隱瞞了什麽?”

蘇夜弦情緒驟起,臉色陰沈了許多。

聯想先前蘇夜音瑤山盜玉之事,再看眼下這滿地的血跡和聞貍諱莫如深的模樣,她愈發確信這何極軒藏著她未曾知曉的一面。她披風帶雪趕來這裏,就是為了向阿音訴說她的委屈,訴說母親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將自己聯姻的絕情,可眼下看來,不僅是她的母親,就連她最為信任的阿音,似乎也存在著不可告人的秘密,那是連她蘇夜弦也不能告知的。

她忽然覺得自己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包圍,仿佛所有人從此刻起都不能再信任了,就連眼前的聞貍,她都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陌生。

面對逼問,聞貍自知再隱瞞不得,輕嘆一聲,說道:“主上去霧失樓,是為了見他的親生母親。”

“親生母親?”

蘇夜弦頓時疑惑。據她所了解的,蘇夜音因族人皆亡,身上又承襲了緋狐之血,為蘇錦衣所憐見而收入雲胡宮,怎麽會突然冒出一個親生母親來?

“夜弦大人可知主上的族人為何會亡絕?”

蘇夜弦默然,她從來沒有聽蘇夜音提起過自己的族人。

“因為緋狐之血。”聞貍低頭摩挲著手上的弦闕笛,緩緩說道:“緋狐之血為主上招致了滅族之禍,他更是因此深受蝕骨蟲的折磨,逢至咒術發作,便是這般模樣。”他環視屋內那些逐漸凝固的血,想象著蘇夜音在極端痛苦下的掙紮模樣。

“為了讓主上順從,那個人不僅在主上身體裏施加咒術,還軟禁了他的母親。”

聞貍緩步走至蘇夜弦面前,將手上的弦闕遞過去,問道:“夜弦大人知道這個人是誰嗎?”

蘇夜弦沒有接,眼睛裏的冷冽動搖了,她沈默良久,始才說話:“為什麽?”

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釋這一切,蘇錦衣為什麽想要緋狐之血?她想要,為什麽不找蘇夜弦?

“因為灼心符,這就是她的秘密,緋狐之血可以緩解灼心符發作的痛苦,所以她將主上變成了她的藥。”

這短短一句話,恍如晴天霹靂,震得她臉色煞白。

“所以,阿音去瑤山……是為了擺脫母親的控制嗎?”

“是。”

話至於此,疑慮全消。

蘇夜弦一把抓過對方手上的弦闕,轉身離去。

聞貍回首看了這淩亂的房間,心中亦是一團亂麻。

他將這一切盡數托出,到底是不是正確的?

可轉念一想,蘇夜音此去,總令他心中不安,只盼蘇夜弦去了,可保蘇夜音無虞。

他擡頭看看那片灰暗的天,眉頭也如烏雲籠罩,白雪還在落著,輕飄飄地凝成一股寒意逼仄過來,令人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。

而此刻的霧失樓,卻是處在一片壓抑到極致的靜謐之中。

蘇夜音一身狼狽地站在高座下,目光穿過眼前一層薄薄的紅紗幔,依稀看到一個身影慵懶地倚在後面,浮生立在紗帳前右側,漠然看著他。

“看來你去瑤山這一趟,傷得不輕。”

蘇錦衣的聲音從紅紗帳內輕輕飄出來,身影沒有任何舉動。

“母親如此關懷備至,阿音甚是惶恐。”

蘇夜音的話十足冷漠,面色似有嘲解之意。

“你惶恐的,豈止是我的關心。”

蘇夜音默然,他並不想否認,時至今日,是到了做了斷的時刻了,那些該說而不敢說的話,那些該做而不敢做的事,全部都可以揭開了!

“這九年來,你何曾不誠惶誠恐?你忍了這麽久,怎麽反而到現在才沈不住氣了?”

“蘇錦衣,是你逼我的!”

“逼你的人,不是我,是你的阿娘。”

這話音剛落,左側的紅紗飄旋而起,現出裏邊一個結界,一個容顏憔悴的女人困在其中,雙手緊捆著無法動彈,嘴巴亦被施了術法無法言語。她一見傷痕滿身的蘇夜音,雙目頓時滾下淚來,不停在結界內掙紮。紗帳後的人秀手一揮,撤掉她的束縛,她當即撲上前去,無奈卻被結界擋下,只能眼睜睜看著蘇夜音,心如刀絞。

“宣兒……”

母子相見,卻是分外悲慟。

蘇錦衣幽幽問道:“你要她活著,不是嗎?”

蘇夜音強壓下胸中一腔悲恨,冷眼道:“你放我阿娘離開,從此以後,我會心甘情願留在雲胡宮,成為你蘇錦衣的藥。”

“你既救不了你的阿娘,又解不了體內的蝕骨蟲,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答應?”

“憑蘇夜弦。”

紗帳內的人眉間一蹙,臉色驟然陰沈。

“看來這麽多年,你沒少在她身上花心思。”

蘇夜音聽出她話間的慍怒,心中陡然多了幾分勝算。他把握住蘇夜弦就是抓住了蘇錦衣的軟肋,錦衣狐想要利用蘇夜弦的血統掌握青丘,可他蘇夜音搶走了這顆棋子,足以令對方滿盤皆輸。

“阿夜不再是小孩子了,她敬你,只因你是她的母親,若她知道這一切,她不會再甘願成為任你擺布的傀儡。”

蘇錦衣冷哼一聲,說道:“你想得很周到,只可惜……慢了一步。”

蘇夜音臉色微變。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青丘狐姬已與修羅族少主聯姻,我想要青丘,並非唯蘇夜弦不可。”

蘇夜音一聽,霎時失了鎮定,臉色慘淡。

這就是她的計劃,聯合鬼族勢力,青丘各派豈敢妄動。

蘇夜音當真是被逼入絕境,籌碼盡失。然而最令他感到絕望的,還是蘇夜弦聯姻的事實。

“阿夜呢?”

那帳內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嘲諷他:“我到底是她的母親,你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。”

蘇夜音咬牙攥緊了手掌,殺意聚集在眼底,五指驟然松開召出利劍。

原先一直沈默的浮生當即迎擊上去,兩個身影瞬間纏打在一處,劍影交替閃動,拼殺之聲不絕於耳。

打鬥未久,蘇夜音忽感一陣劇痛自腕間傳遍全身筋骨,整個人面色一緊,動作瞬間止住。浮生抓住這一時機,手中利劍加速刺去,蘇夜音側身避過,被對方一掌擊倒在地,緩過神來時,劍鋒業已抵在脖間。

“公子若是聽話一點,也不必吃這種苦頭。”

他冷眼看著蘇夜音受著體內蝕骨蟲的折磨而痛不欲生的模樣。

結界內的女人見此狀況,早已是泣不成聲,她的宣兒為了她這個母親淪落至這般境地,她如何能原諒自己!

與其茍延殘喘,不如一死以解脫!

“宣兒……是阿娘對不起你。”

她含淚說罷,手中已召出長劍,欲引決自裁之際,紗帳內的蘇錦衣將手一揮,只見那長劍瞬間脫了手往蘇夜音處飛去,電光神火間夾帶著殺意。

蘇夜音反應迅捷,徒手抓住迎面而來的利劍。

“宣兒!”

這真真是撕心裂肺的苦痛!

她回過頭來怒斥帳內的女人:“錦衣狐!你如此陰險狠毒,早晚不會有好下場的!”

她拔下發間的金簪,回首面對蘇夜音,他身上的每一處傷口,每一滴血都像尖刀利刃刺在她心頭。

“宣兒……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!”

這是再清楚不過的訣別辭了。

蘇夜音頓時心慌,他的阿娘在他的呼喊聲中倒下,金簪劃過脖間,血濺當場。

他的世界一瞬間墮入了黑暗,眼前什麽也看不見,什麽也感知不到,只有眼睛在不受控制地流出淚水來。

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!

這是阿娘告訴他的。

“蘇錦衣,你以為你贏了嗎?”

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,手裏還抓著阿娘的劍,掌間的血沿著劍身滴落,像離人的淚無窮無盡。他忽然舉劍殺向浮生,浮生迅速接過劍招,面對蘇夜音的進攻只是一味地防守,沒有蘇錦衣的命令,他不敢輕易傷了對方。

蘇夜音知曉他的用意,一直逼對方出手不成,反迎著浮生的劍勢而上,浮生步步退讓,行動間處處拘束。蘇夜音逮住時機繞開浮生的糾纏,疾步殺向紅紗帳內,蘇錦衣的身影在其中卻是巋然不動,不驚不恐。浮生見此立刻搶步上前,手中的劍將要刺入蘇夜音之際,被紅帳內沖出的一條長綢拉住。

蘇夜音身形一移往後退開,帶血的雙唇露出冷笑,他舉起他阿娘的劍奮力刺入身體,紅血噴濺,像碎裂的玉珠落在地上。

“你想要緋狐之血不是嗎?我成全你!”

他極盡嘲諷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個模糊的身影上,蘇錦衣沒有舉動,沈默地看著他。

空蕩蕩的大殿回蕩著蘇夜音淒然而諷刺的冷笑,他踉蹌著往回走,步伐越來越沈重,在地上拖出一條血痕,殿外下著微雪,天地間一片清白。

這個時候,何極軒的櫻樹枝頭堆滿了銀雪,阿夜會在那裏等他。

他要快點回去才行啊。

可是他走不動了,身體倒在了地上,意識逐漸墜入虛無。

紅帳內的人終於有了動作,蘇錦衣奮力一揚將長綢卷住的劍甩了出去,徑直嵌入壁上。

蘇錦衣動怒了!

浮生頓時惶恐,低頭請罪道:“浮生該死!”

殿中一片寂然。

殿外,蘇夜弦貼著殿門站著,渾身動彈不得,腦海中一片空白,仿佛只有眼睛還是活的,緩緩落著淚。

她沈默地聽著這一切,卻沒有絲毫勇氣走進去。

進去了又如何?她該信誰?又該恨誰?

聞貍的身影在這時忽然出現,正欲向蘇夜弦靠近,忽感額間一陣刺痛,一個契印現出,轉眼又化為流光消散。他怔在原地,跨出的半步遲遲沒有收回,神情由驚愕轉為淒然。

蘇夜弦淚眼看過去,瞧見他手裏抓著的玉笛。

兩個身影相顧無言,任雪花落在身上,冰冷徹骨。

…………

往事說罷,聞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所有說得清或道不明的情緒全都隨著這酒被吞咽下去,再無可述。

靈修的目光望向窗外,秋雨已經停了,唯有冷風還在。

聞貍話鋒一轉,微笑著詢問對方:“話說回來,聞貍還不知曉公子此次前來,所為何事?”

靈修默了一陣,走到他面前,將一個物什放到桌上。聞貍一瞧,原是那個紅梅香囊。

“穗子斷了,我想你應該會修好。”

聞貍臉上的笑意更深了,“公子見不到我,所以才在紅梅樹那裏等著?”

靈修默認。

他順勢調侃:“聞貍不輕易離開何極軒,沒想到這次偏被公子遇見了。”

見靈修無甚反應,他又道:“修好穗子不是難事,公子自可放心。”

聞貍對上靈修的目光,臉上逐漸斂起了笑容。

秋風從窗外蕭瑟而過,屋內的人相對無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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